【之透】双生(二)
(二)
“透儿。”
上官透神思飘远时,虞楚之已经收了剑,走到他面前站定,唤他。
“楚哥哥。”
虞楚之一言不发,进屋,上官透正疑惑,就见他手里拿着件披风出来了,替他披好了,才道:“大病初愈,自己注意。”
“我没事了,不必这么小心。”上官透笑了一下,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的身体,除了虞楚之。
虞楚之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抬手倒了两杯热茶。
上官透便也在他对面落座。
他们一言不发地喝完了一杯茶,虞楚之才开口:“是灵剑山庄做的?”
这话说是问,更像是肯定。
上官透显然不想再回忆那些糟糕的事,他垂下眼,“是。”
“全杀了?”虞楚之气定神闲,仿佛屠尽一个门派是什么切瓜砍菜般简单的事,他甚至还在认真征询他的意见。
上官透突然笑了,他这个苦主还没来得及愤怒或者报复,虞楚之倒是着急。
他细细地看着面前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青年,他的眼睛还是一贯的古井无波,只有抿着的嘴角显示他此时的心情并不佳。
他在生气,也在愧疚。
这一刻,上官透那些遭受陷害、冤枉、被废武功的痛楚,在面对那些阴谋诡计、虚情假意时的绝望,那些因为无助、脆弱而对虞楚之没能及时出现产生的类似委屈埋怨的情绪突然就消散了。
他还在乎他,真好。
“我的木雕碎了。”上官透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
他从怀里掏出因为受伤撞击被弄碎的小狐狸木雕,小木雕不大,也就比寻常玉佩大一些,是有一年虞楚之带给他的礼物,他亲手雕的。他一直很宝贝,随身携带。
“我再给你做一个。”
“好。”
上官透的意思,虞楚之明白了,他并不想报仇,只想将前尘往事就断在这里,他在灵剑山庄学习的武艺,他全部都还回去了,他不欠他们什么,也不想再有纠葛。
上官透是个善良心软的人,虞楚之一直知道。
可他不是,所以这笔账他记下了。
又喝了一杯茶,虞楚之略低的声音才响起:“我师父去世了,对不起。”
他在解释他为什么失约,他在为他的没能保护他而自责。
上官透知道虞楚之和他的师父相依为命,他也并没有责怪他,他遭遇的这些苦痛,其实与虞楚之无关,于是他摇摇头。
“上官公子睡了这般久,终于醒了。”林畅然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善意的调侃。
上官透已经从虞楚之那里得知他身上的毒是这位前辈解的,起身执晚辈礼,“在下上官透,多谢林前辈救命之恩,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林畅然笑了,“你们两人,说的话倒是差不多,报恩还有抢着来的。我救你又不图报答,不必如此,缘分罢了。”
虽如此,上官透还是将恩情铭记于心,提出了愿奉养林畅然到老。
林畅然摆手,“我还没老到那个份上。”
他提起别的来,“你们二位接下来,如何打算?上官公子可要回家?”
上官透先是一愣,紧接着低低笑了一声,似是心酸,似是自嘲:“回家?不,我没有家。”
林畅然虽有耳闻,但到底对这些官宦人家里的弯弯道道并不了解,只道自己戳到他痛处了,讷讷不言。
虞楚之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抬起些,包住上官透冰凉的手。
“我会一直陪着你。”
虞楚之的话少,神色冷,但是手心却是暖的,带着习剑特有的茧子,并不多光滑,微微的粗粝感反而让上官透一颗心都暖起来,有种特别的踏实感。
他抬眼看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带些玩笑道:“好啊,那从此我们就相依为命了,楚哥哥。”
林畅然看得出他们二人情谊深厚,笑道:“那正好,要是你们不嫌我碍事,不如我们就在此定居下来,此处乃世外桃源,是个好地方。”
虞楚之没有意见。
于是就定了下来。
不过,“再过一个月,我还有点事要办,得出一趟远门。”林畅然道。
“那我们就在此静候前辈归来。”上官透扬起个笑。
解决了安身大事,林畅然忍不住看向虞楚之,问:“虞少侠,你为何时时戴着面具?”
“我自小面目丑陋。”虞楚之没什么波动地扯谎。
林畅然哈哈大笑,就冲这露出的半张脸,虞楚之的相貌之英俊不会比不上上官透,这么说便是有难言之隐了,索性他们结交随意,并不会刨根问底。
上官透也摇头笑笑,这个理由,虞楚之从小搪塞他到大,总有一日,他要摘下他的面具。
可一直到谷中的子弟越来越多,上官透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
林前辈走后不久,便是上官透的生辰。
虞楚之也不知如何得知,特意替他过,让人备了一桌子的菜。
不是他没有诚意不肯亲自下厨,而是他于厨艺一道委实没有天赋,只有做的蜜饯尚算有滋味。说来有趣,他这么一个怎么看怎么冷酷的男人,居然还会做小姑娘爱吃的零嘴。
酒过三巡,虞楚之便拿走了酒壶,“点到即止。”他的身体刚好,不宜饮酒过度。
上官透也不恼,喝起茶来。
“这是送你的生辰礼,还有答应你的小狐狸。”虞楚之将一个长条木盒推过去。
上官透有些惊喜,翻开盒子,一枚红玉挂坠和一把折扇,他拿起挂坠。
不大的红玉被雕成了狐狸模样,栩栩如生,可见刻者的用心,而红玉触手生温,是上好的暖玉,而上官透自小便体凉,正是当用。这便是虞楚之说过要还他一个的狐狸雕刻了。
而折扇,他展开,宣白的扇面上绘了修竹茂林,清雅端方,但他能肯定,这并不是虞楚之亲自画的,因为他于画技一窍不通。
他来回把玩了一会儿,才觉出其中机窍来,这折扇并非纯然的工艺品,而是武器。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扇纸,明明如宣纸,但稍稍注入内力,却坚硬锋利如刀剑,而扇骨更是生凉,不是寻常木竹。
“这是南海铁木。”虞楚之开口,“瞧着不错,给你做了把扇子,以后可拿着当防身之器。”
上官透抬眼,对上的依旧是那双平静的黑眸。传说中的南海铁木,百年寻不得一株,到虞楚之这里到成了路边的狗尾草。
“我很喜欢。”上官透抬手将扇子展开飞出,像是有灵性一般,扇子飞花拂叶过,又转回到了上官透的手上,分毫未差。
上官透其实并不如何喜欢刀剑,但是灵剑山庄,乃至江湖里,大多数人都是以刀剑为武器,他从灵剑山庄离开之时,他的那柄剑就已经被折断,就如同过去,没有什么好挂念的。
虞楚之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他寻了这南海铁木,仔细做了扇子,本就是这一趟要带给上官透的。
他善于使剑,执剑十数载,剑已与人合为一体,七岁师父为他打了这把惊鸿剑,他便一日未曾离身,不曾离手。
惊鸿,寒山陨铁作剑身,千年沉木为剑柄,孤星墨玉为饰,嵌于剑柄中,乃举世罕有神兵。
更难得的是,这剑与他心意相通,剑意融通,修行更是事半功倍。
与他的锋芒毕露、寒严酷然不同,上官透的气质更加写意风流、温润克制,就像他们偏爱的衣衫也不同一样,虞楚之只着黑色、墨紫这样深色的窄袖劲装,上官透更偏爱白色、烟青这样浅色的宽袍广袖。
因而,以扇为兵,留有余地,更适合上官透。
“喜欢就好。”看着上官透的笑容,虞楚之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欣然笑意。
上官透握着扇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我想给它取个名字。”
虞楚之不置可否。
“就叫,照影,如何?”上官透兴致勃勃看向他。
虞楚之垂下眼,惊鸿照影,他轻笑了一声。
“甚好。”
*
上官透开始重新习武。
在推拒归还内力无果后,他明白了虞楚之的用意,他想要他重新站起来。
虞楚之只教他一些招式、拳脚、身法,并未将剑法教予他,一则所用兵器不同,二则,他练的是无情剑法,招招式式,不留余地,并不适合上官透的道心。
他师父教给他的剑招也并没有名字,像他师父一样,在江湖上没有半点名气,他师父笑笑,说这是无名剑法。他学剑法,却并不拘泥,逐渐也开创了自己的招式,更上一层。仅凭剑法,不比内力,他已经可以与他师父战个平手。
武学这一道,勤耕不辍固然能得到回报,但是到了一定的高度,剩下的差距并不是汗水可以弥补的,而是天赋。
虞楚之便是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一日抵旁人百日。
以至于他尚未及冠,便早已凌驾于江湖负有盛名之徒之上。
只是,还不够,起码还不够他去报仇。
唯有继续修行。
上官透的天赋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尽管武功被废,但有如此精纯浑厚的内力,又有虞楚之的教导,不过两年,他便学有所成。
但真正的长足进步还是从虞楚之提出与他对战开始的。
旁观他每日练剑时还不觉,但真当自己置身于这漫天剑影中,剑气裹长风,寒芒刺咽喉时,才觉虞楚之的剑有有多快,多锋利。
虞楚之收回已经抵到上官透白玉颈侧的惊鸿剑,浑身剑意未散。
他淡淡开口,带了些嘉许,“今日不错,比昨日多了二十招。”
能在虞楚之剑下走过百招已是不易,而上官透如今的成绩是三百招,委实难得。
很显然,林畅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拍手为上官小透庆贺。
林畅然出外游历了半年,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殷赐,脾性古怪,但医毒高超,留在谷里做了个药王,日日残害鸡鸭狗兔。
此时离月上谷建立已过去两年半,月上谷也基本成规模,弟子不少,能够自给自足,还能贩些药物,远离纷争,不拘泥于条框,倒真像个桃源。
弟子唤虞楚之大谷主,唤林畅然二谷主,叫上官透小谷主,虽然这个大谷主基本不理俗务,但由于武力值过高,很让人有安全感,颇得众人崇敬。
满月之时,林畅然拎了酒壶来寻上官透共饮,虞楚之这人喝不醉,没意思,还是小透比较好玩。
“这可是我酿的青梅酒,楚之都说不错,你这般牛饮可就浪费我一番心思了。”林畅然看着喝闷酒的上官透,调侃道。
仰头灌的上官透停下来,睇了林畅然一眼,笑:“左右是喝到肚子里,半滴不漏,不会浪费前辈心意的。”
“欸,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闷在心里又是何必。”林畅然饮尽一杯,“与你楚哥哥吵架了?”
说是吵架都是高看上官透,林畅然知道,虞楚之并不是十分有耐心的人,唯一的一点心软都给了上官透,换了旁人,不理或是杀了便是,从不多费口舌。而上官透,大约是自小情谊,虞楚之又对他事事费心照料,他是舍不得与他楚哥哥吵架的。
上官透眼神闪了闪,又灌了一口,姿态虽没有往日斯文有礼,却依旧写意风流,好看是好看,就是面色不佳,“我是不是太过依赖他了?”
林畅然翻了个白眼。
“怎么突然这么说?”
“今日他说,不再与我对战了。”上官透忆起虞楚之清淡的语气,心中一阵憋闷。
昨日他便能与虞楚之战个平手,虽然是在对方放了不少水的情况下。
林畅然挑挑眉,他是见过几回两人对战的,虞楚之也是心狠,半点情面不留,上官透几乎都是狼狈退场,到后来就好些,等上官透学有所成,他就不再是招招紧逼的打法,更多是在培养他的实战经验。
“那说明在他看来,你已学成了,足够自保。”林畅然答了又问道,“那又有何好不高兴的?”
“我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上官透长眉微蹙,语带着难得的迟疑。
林畅然笑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别说是你,便是我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也猜不透他。”
虞楚之是个很难看透的人,明明年纪不大,周身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郁气质,是个有故事的人,想法异于常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上官透看着一轮明月,月满则亏,人也莫不是如此,他与他太过接近了,接近到他开始不自觉依赖,开始触碰到情感,开始不由自主想要更多。
“我想要出谷一段时日。”上官透望着月,轻轻道。
林畅然赞成,“入了江湖再出,那才叫归隐,年轻时,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想必楚之也是赞成的。”
他看得出来,上官透已经进入瓶颈,有些疑惑的确只有出去了才会有答案。
他们不再说话,只喝酒,清风微拂,明月朗照,一切静谧无声。
远处,抱剑抵树而坐的虞楚之缓缓睁开眼。
*
上官透与虞楚之提出出谷历练的时候,虞楚之果然没有阻拦,只是招手让暗卫无命跟他一起去。
上官透并非闹脾气的孩子,自然不会拒绝他的好意,刻意去吃苦,面色如常地答应下来。但是看对面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表面上淡然,心里却像是在同谁较劲一般,起身离开,“那我便先去收拾行装。”
虞楚之没说什么,去了一趟药王那里,打劫走了一堆灵丹妙药交给无命,气得药王跳脚。
第二日天刚亮,船就在栈桥边等着了。
大谷主二谷主都来送这个尚年少的小谷主出远门,面上却都并无多少担忧。
林畅然啰嗦了几句,虞楚之本就话少,只是道:“有事传信,照顾好自己。”
言简意赅,朴素至极。
上官透比他低了半个头,目光低垂,盯着他衣领的黑色暗纹走神。
“透儿。”
虞楚之已经很少用这样温软的语气唤他了,就像小时候那样,融满暖意和爱意。
上官透猛地抬眼,四目相对,他看着那寒潭似得星眸,忽然就觉得,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心里所想的那些百转愁肠。
“江湖不简单,人有好也有坏,你只需记得,随自己心意就好,打不过就跑,回来告诉我便是。”
虞楚之的话很有挑唆上官透搞事,并且承诺会为他擦屁股的嫌疑,林畅然觉得这话过于挑衅,刚想说些什么,就听上官透语气微扬:“我知道。”
林畅然眨眼,这是心情又好了,这两人和好了?
船顺流而下,渐行渐远。
上官透回头,月上谷已经远了,虞楚之却依旧立在微熹晨光中,笔直坚定得像一把剑。
他心里的那口气忽的散了,露出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而目送船走远的虞楚之收回了目光,进行每日的例行修习,一片剑影交织中,他的心逐渐静下来。
而负手立于树下的林畅然看着一身墨衣,剑走游龙的虞楚之,心中有所悟。
长久的对练,有所得的也不止有上官透。
他见识过三年前虞楚之的剑,锋利刺骨,灭天毁地之势,如他此人一般,你第一眼见他,注意到的绝不会是他英俊的长相,而是难以匹敌的气势。
而如今,他的剑依旧锋利,却不再戾气四溢,像是返璞归真,凝练缜密,收放自如,动静自若,他的剑依旧是快,但不再是从前的那种像是要撕裂苍穹的凌厉摄人。
似是有了牵挂,便再做不了亡命之徒一般。
而这一切因为谁,不言而喻。
“既然舍不得,不放心,何不一同前去?”林畅然靠着树,抱手问道。
出完最后一式,虞楚之剑尖前送,稳稳接住悠悠飘落的花,“舍不得如何?不放心又如何?他终究要经过这一遭。”
林畅然扬手隔空点点虞楚之,摇头叹道:“你啊,口是心非惯了。”
虞楚之没理他,收了惊鸿剑,目光看向澄明的天空,渺远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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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应该可以切入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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